（英国独立党党首奈杰尔·法拉吉为图左的马克·莱克莱斯助威，他的选区将在11月20日举行补选。右为道格拉斯·卡斯维尔。左右都为前保守党议员，但在今年9月底宣布倒戈独立党。）

在报道疑欧派保守民粹政党英国独立党(UKIP)的相关新闻时，媒体经常会戏谑地使用党首奈杰尔·法拉吉的夸张笑容作为配图。在支持他的人看来，这样的笑容可能充满亲和力与自信心；但在反对他的人看来，这样的笑容恰恰是对独立党的讽刺。

诚然，无论是政策主张还是选举成果，独立党的表现都似乎与法拉吉的满脸自信构成反比。英国独立党成立于1993年，起初聚集了一群反对英国政府签订《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疑欧派政客，此后也一直坚持强硬的欧洲怀疑主义立场，认为欧盟的权力干扰了英国的民主政治程序。独立党对移民政策的态度也很坚决，主张维护英国本土价值、提高移民门槛、收紧边境控制，这遭到了知识界与传媒界的广泛批评；而因为在成立后20年来，独立党在大选与选区补选中表现一直低迷，惨淡的状况反而凸显出这个保守民粹政党的“志大才疏”，而法拉吉本人销魂的笑容，仿佛也只是“跳梁小丑”的面具。

但与提倡开放社会与欧洲统合的“自由派”的期待相反，独立党在近年来呈现出不断壮大的势头。虽然受制于英国西敏制小选区多数决的设计，独立党在各选区的大选和补选中迟迟未能斩获优胜，因而一直徘徊于议会下院之外，不过其在郡议会和欧洲议会选举中的表现可圈可点。在郡议会方面，独立党在肯特郡、诺福克郡、西苏塞克斯郡议会都拥有第二多的代表席位，仅次于保守党。在200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独立党赢得72个英国席位中的13个，仅次于保守党的26个，与工党持平；而在今年5月的最新一届欧洲议会选举中，独立党赢得72个英国席位中的24个，一跃成为欧洲议会在英国的最大党，其所属的欧洲怀疑主义跨国党派联合“欧洲自由与直接民主”也在欧洲议会掌握了超过四分之一的席位，一度被媒体视为“政坛地震”（但在今年10月16日，这一党派联合因一名拉脱维亚议员的离任导致席位不足四分之一，被迫解散），令亲欧派小小地捏了一把冷汗。

独立党在郡议会和欧洲议会的成就与其在议会选举中的低迷态势，看似相差悬殊，但背后有其政治规律可循。英国大选目前采用小选区简单多数决制，即每个选区只有一个下议院席位，属于选举中得票最多的候选人。这样的制度设计为代议机构成员的选举设置了更高的门槛，在短期令边缘政党难以进入议会；而随着边缘政党越发边缘化，选民的投票意向将在长期变得更具策略性，亦即不再根据自身政策喜好选择自己最认同的政党，而是选择支持自己比较认同的大党（例如，左倾的绿党选民理论上可能会为了阻止保守党上台而投票给工党），形成一个不断为主流党派锦上添花的循环，也是在实行普选之后英国政坛依旧维持两党制传统的不二法门。虽然在英国政坛有可能滑向多党制的今天（这说来话长，姑且按下不表），这一论断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却可以用来解释独立党在不同选举中的迥然有别的表现。

在英国，郡议会作为地方政府的民意代表机构，基本不与代表的政党背景与政治立场直接挂钩，能否与本地居民处好关系、能否提高本地治理工作的效率、能否清廉高效地运用与调度公共资金、能否向地方政府如实反映居民陈情，这些“鸡毛蒜皮”考验的往往不是一个政党的大政方针与全国范围的施政能力，而在于政治家本人的手腕和人脉。因此，独立党的政客完全可以凭亲民的态度争取地方选民的支持，即便这个党派在影响全国政局方面几无希望。至于欧洲议会，虽然相当于欧洲联盟的下议院，但在立法权方面远不如欧盟理事会，主要管辖人权保护、预防种族主义等事务，是选民表达自身对欧盟立场的平台。在近年欧债危机恶化、欧盟东扩争议四起的大环境下，2014年疑欧派政党在欧洲议会选举中的崛起不止于英国，也在法国、意大利爆发，因此英国独立党更像是搭上了历史的便车，并不需要通过欧洲议会担负什么政治责任。

在选民的投票策略影响之下，独立党作为一个政治党派的存在，因而显得相当微妙：一方面，独立党高举本土主义旗帜，提出退出欧盟、限制移民等只有掌握一定政治权力之后才能实现的主张，一方面却在经济、财政、文化教育、医疗卫生、国防外交、能源环保等问题上或三缄其口，或首鼠两端，毫无执政的担当，令其在大选中不受信赖，一直无缘西敏寺；但因为选民在郡议会和欧洲议会事务上对独立党政客的亲民（民粹）姿态与疑欧派立场感到认同，独立党在英国各郡与斯特拉斯堡的存在感又比较高，在政治新闻当中的出镜率也与其在大选中获得的支持不成正比。这样的政党虽然在法拉吉的领导之下，不至于像另外一个更极端的极右翼政党英国国家党(BNP)那样因背上“新纳粹”罪名而遭千夫所指，但似乎也只能以“边缘政党”的身份，在政治权力中心以外鼓噪呐喊。

然而，就在最近几周之内，局势突然发生了变化。

9月27日，保守党议员马克·莱克莱斯宣布倒戈投奔英国独立党。此公曾经在2012年10月31日带动53名保守党议员发起“叛乱”，与工党议员一道通过了一项呼吁政府冻结或大幅削减对欧盟开支预算的提案，令当时正就欧盟将预算提高5%的问题与布鲁塞尔方面交涉的首相卡梅伦大受打击，莱克莱斯也因为成功领导了本届联合政府在下议院的第一次失利而被评为保守党年度最佳后座议员，他的政治影响力可见一斑。

而在次日，另外一位保守党议员道格拉斯·卡斯维尔也宣布投奔英国独立党。虽与莱克莱斯同为无官无职的后座议员，但卡斯维尔早在2005年大选期间就已经加入（尚未成为党首的）卡梅伦麾下的政策研究小组，还是党内主要传统主义（保守党内采取社会保守主义价值观、并主张捍卫以英国国教会为中心之“盎格鲁撒克逊传统”的派系）团体“基石”的成员，在保守党改革中起到了智囊的作用，也是2010年卡梅伦政府“大社会”（一项以NGO、社区组织和私人企业代替公有事业的小政府主义社会改革方案）规划背后的推手之一。如果说莱克莱斯的倒戈意味着保守党内部的分裂，那么卡斯维尔的倒戈无疑把分裂的危机推到卡梅伦面前，更加动摇他的党内地位。

两员大将临阵倒戈，令28日当天在伯明翰召开的保守党2014年年会气氛凝重。虽然党内各位主要政客纷纷释放乐观空气，但英国独立党在2015年异军突起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根据BBC汇总的多方民调数据，目前英国独立党已经在四个选区取得领先，在22个选区中暂居第二，这意味着明年5月的选情有可能对独立党极为有利。

独立党在议会选举中的强势，也许从最近的两场选区补选（即该选区议员死亡或辞职时进行的候补者选举）中可见一斑。在10月9日，之前提到的倒戈议员卡斯维尔因辞去议员职务（制度上并未规定倒戈议员必须辞职，这只是他的自主选择）而在自己的克拉克顿选区发起补选，并以60%的支持率为独立党打响了当头一炮，圆了独立党一直以来的议会梦；而在同一天，位于工党腹地曼彻斯特郊区的黑伍德与米德尔顿选区补选中，独立党也仅以600票左右的差距告负，为工党敲响警钟。如果独立党能将这一势头延续到明年的大选当中，那么奈杰尔·法拉吉所梦寐以求的政治筹码恐将越积越多，他与权力天平之间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近。这位“颜艺”政治家的夸张笑容，从此便真的要增添一抹得意的神色。

然而，对独立党而言，在议会选举中旗开得胜，反而也意味着更多的风险和威胁。首先，随着独立党势力壮大，其政策方针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马虎（《泰晤士报》曾指出，独立党所主张的高度自由意志主义的减税方案会造成1200亿英镑的巨大漏洞，这不是一个主要政党应该犯的错误），否则只会令独立党失去大好机会；其次，由于英国对欧盟的关系仍然事关重大，独立党如果在西敏寺掌握了更大的话语权，也许反而要谨言慎行，议员们必须在疑欧派民意和具体的外交政策之间走钢丝；第三，来自保守党的两位新丁尚未与独立党的现有体系充分磨合，因此有可能会造成独立党内部混乱，乃至陷入分裂——BBC的编辑评论特别点了卡斯维尔的名，认为这位惯于特立独行的议员不会轻易被独立党驯服。

更重要的是，根据近来的民调，保守党与工党的支持率都在35%上下徘徊，像2010年那样的联合政府很有可能再度上演。如此一来，独立党便不能再把目光局限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将自身定位为两大党派之间的权衡者，而必须全盘考虑2015年5月之后复杂的政治前景，找到自己在下一届议会中的位置：是与主要政党联合执政，还是作为在野党在议会指点江山？从独立党自由意志主义、本土主义、欧洲怀疑主义的立场来看，其在议会中唯一可靠的潜在合作伙伴就是保守党，但因为保守党已经十分忌惮独立党对自身民意基础的侵蚀，因此这一选项恐怕比较渺茫；而如果是后一条，那么独立党就必须充分利用后座议员的政治手腕，以莱克莱斯等人的人脉和声望在涉欧议题上干出一番成就，这样才能博得选民的持续信赖，让独立党在西敏寺笑到最后。

英国独立党的崛起，因而也不只是一个右翼民粹政党的崛起，而是英国两党制政治传统走向末路的一个信号：与右翼的独立党相对，左翼的绿党和持中的自民党也在议会和选举中开始崛起。在保守党与工党相持不下、甚至连少数派政府这一选项也危机四伏（1974年工党组建少数派政府后迅速在当年10月重新大选并获胜，但同样的计策能否在2015年以后奏效犹未可知）的大环境里，这些小党即便只能赢得三个五个席位，也有可能扳动西敏寺的天平。而这，恰恰是2015年英国大选的特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