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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伦敦时间57日晚以前,所有关于2015年英国大选的主流民调都呈现出同一个情境:保守党和工党不但无法角逐绝对多数,甚至不能迈过300席的门槛,悬峙议会已成定局。而雪上加霜的是,除了几乎不可能与两大党组成联合政府的苏格兰民族党(SNP)之外,其余边缘政党同样哀鸿遍野,使得通过联合政府争取多数的2010模式无法复制。在这一情境之下,一切以多数决为纲的英国朝野便陷入了300年未有的糟糕境地当中,而地位尴尬的保守党更是直接堕入地狱。这一局面颇类似19742月的大选:当时的英国同样遭遇严重的社会分裂与经济困难,而在此前以微弱优势赢得上届选举的保守党爱德华·希思政府同样以“稳健”牌对付走“激进”路线的工党(即便艾德·米利班德的工党核心层很难算得上“激进”)。结果是两大党都未能赢得绝对多数,在王室协调下决定以4席领先的工党组建少数派政府,但仅维持半年便在当年10月重新举行大选,最终敲定工党以微弱多数组阁,实现了真正的政党轮替。

 

然而局势从57日晚九点开始发生了逆转。根据出口民调显示,保守党有望赢得316个席位,而原本预计将与保守党不相上下的工党则只有239席;SNP在苏格兰的赢面也大于预期,横扫59个苏格兰席位中的58个。如果保守党能够与自民党(10席位)再续前缘,那么联合政府将正好跨过326席的绝对多数门槛,彻底解决潜在的政治危机。大选的实际结果则比出口民调更为惊人:保守党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意外夺得330席,自1983年以来第一次逆转了“执政党第二次选举战绩必定下滑”的铁律,以一己之力达成绝对多数,毫无悬念地组成新一届政府。自2010年以来被自民党与党内大佬掣肘的卡梅伦也终于扬眉吐气,为自己打下一个扎实的基本盘,令他可以在下个五年里施展拳脚。

 

如果说此前民调的“全面悬峙”情境与19742月的悬峙议会差可比拟,那么本次选举的实际结果则令人联想到同样是保守党运气爆表的1992年大选。在撒切尔下台后上位的约翰·梅杰与2015年的卡梅伦一样,因为必须同时面对党内局势、英欧关系与执政党周期律的考验,所以不被民调机构看好,被认为将陷入工党略微领先的悬峙议会困局之中难以自拔;结果却是保守党损失40席勉强守住多数,梅杰内阁的生命如奇迹一般延续下去。实际上,2015年的大选对保守党而言,可能比幸运的1992年更幸运:首先,保守党的席位在增加而不是减少;其次,工党党首米利班德、自民党党魁克莱格与独立党党魁法拉奇纷纷引咎退场,保守党的潜在对手一败涂地。与之相对,虽然保守党的330席只能构成极为脆弱的多数,且卡梅伦眼下尚不足以服众,但考虑到此次成绩喜人,诸如内政大臣特雷莎·梅与伦敦市长约翰逊在内的党内野心家也乐于与卡梅伦继续合作,争取把保守党的蛋糕做大。当年撒切尔内阁靠大刀阔斧的货币主义(反)革命与一场“伟大的爱国战争”才能实现的政治洗牌,如今却在缺乏建树的卡梅伦领导集团手里得到重演,保守党眼下无疑是从地狱来到了天堂,而卡梅伦本人也无可争议地“凯旋”已经居住了五年的唐宁街十号,获得了一张主导未来英国政治进程(如果英国政治还有“进程”可言的话)的王牌。

 

不过,并不能简单地认为保守党将就此成为未来五年的赢家。首先,由卡梅伦在2010年大选时便承诺过的退欧公投,势必在2017年举行;其次,英国的选举制度改革迫在眉睫(独立党在本次大选中赢得近400万张选票,却只有一个席位,简单多数决的代表性可谓名存实亡);第三,英国经济迎来关键时期,但此前联合政府的执政并未带来明显好转;此外,苏格兰公投之后民族党横扫千军,引起英格兰内外震动,权力下放的连锁反应终将影响全国。新一届保守党政府必须立刻处理上述问题,但就目前保守党的姿态来看,度过这一连串难关绝非易事。

 

就退欧公投而言,无论英国全国、乃至保守党内部的意见如何分裂,卡梅伦已然一诺千金,而以公投招安(并最终围剿)排外民粹的图谋也已达成,于利于义,保守党不可能悬崖勒马;而一贯受益于小选区多数决制的保守党既然已经完全不需要照顾小党派(尤其是几可谓正在走向死亡的独立党),在未来也很有可能对选举制度改革兴味索然,顶多重新划分选区了事,不会真正触及西敏制的根基。保守党的经济政策一直是其选战宣传的重点,但紧缩政策已经将保守党与福利主义阵营(亦即名义上的“左派”)间的冲突彻底引爆,也撕裂了中央与地方,问题是除了继续紧缩以外,债台高筑的保守党政府已无其他道路可走。至于苏格兰问题,只怕会在上述困难的综合作用下,演变为西敏对爱丁堡针尖对麦芒式的交锋,SNP虽然未能在下议院内更进一步、染指内阁重器,但完全可以凭借更足的底气对西敏的建制发难,当一个自己舒服、却让其他人不舒服的麻烦制造者。更严重的问题则存在于保守党内部:由于新一届议会之下,保守党只比绝对多数超出4席、且不与任何其他政党分享政治权力,党内议员背叛领袖意志自行其是、乃至公然否决新政府重大决策的成本将大大降低,保守党看起来打了一场漂亮仗,但实际上却很难维持所谓“绝对多数”的威风。毕竟在日益紧张的英国政局、日益分裂的政党结构和日益激化的意识形态矛盾面前,非执政党虽然一败涂地却仍有合纵连横的可能,反观保守党则只能在不利地形上被动防御,新政府的前路如履薄冰。

 

如此看来,断言保守党的胜利挽大厦于将倾还是为时过早。在这个需要君子豹变的节骨眼上,与暮气沉沉的保守党相比,也许还是工党更可靠一些——毕竟在19972010年之间,布莱尔-布朗体系下的新工党虽然彻底抛弃了老派社民主义政党的节操,但至少建立了苏格兰议会、分离了上议院的司法权,算是为英国老骥伏枥的政治体制注入了一点新鲜血液。如果下一届工党领导层能想方设法,向北团结SNP、向南拉拢绿党和死而不僵的自民党,也许还可以在下议院充分发挥最大反对党的作用,就退欧、分权等问题好好敲打脆弱的保守党政权。然而,眼下的工党不但毫无90年代末新工党时代的豪气,甚至有必要开始检视自身的定位:在2010年布朗败选、名中左实中右的“第三条道路”惨遭千夫所指之后,无论是“原教旨”的工会主义还是“修正主义”的布莱尔路线都已经无法支撑起工党的最大反对党地位。在本次大选当中,党首辞职,影子财相、影子外相与苏格兰工党领袖全部在自己的选区败北,眼下的工党可谓全军尽墨,领导层被苏格兰民族主义者杀得尸骨无存,意识形态的危机也终于在政治舞台上全面爆发。面对如此恐怖的局面,工党未来需要担心的大概不再是英国的前景,而是自身的前景:如果就这样自甘沉沦,把主导未来政制改革的机会拱手让给保守党,那么工党在2015年输掉的,将有可能远远不止未来五年。

 

其他政党的处境也非常糟糕。在保守党的多数面前,从左到右的所有边缘政党都有可能自顾不暇,在未来的政局面前恐难有置喙的资格。在2010年因为克莱格的“中庸”路线而声名鹊起的自民党在今年惨遭屠戮,瞬间沦为下议院的濒危物种,未来不但要面临中右与中左的路线斗争,还必须在非执政党的大灾变时代挣扎图存,恐怕在二三十年内也无法重振声威;独立党坐拥四百万选票却反而丢了一个席位,可谓当前英国选举制度僵化的最大受害者,但在党首奈吉尔·法拉奇辞职之后,恐将难以抗拒保守党右翼的诱惑,很有可能以被朝廷招安作结。既然泛“左”老大哥工党日薄西山,绿党与威尔士的Plaid Cymru在新一届议会内便没有了任何筹码,在未来的政治进程当中恐也不会发挥多少直接作用,最终应还是会回到准无政府主义与地方本位主义的老路上来。

 

在对本次大选后的政局作出展望之后,也有必要总结一下本次大选前的筹备工作。总体而言,本次大选的选前宣传与筹备可以用“无聊”两字来形容: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政党领导人有能力像撒切尔、布莱尔或2010年的卡梅伦(还记得他提出的“大社会”么?这个计划最终被证明是保守党放的一颗大卫星)或克莱格那样明确地提出自己对时局的见解与解决方案,而媒体的报道则越发沉沦于人身攻击的低级趣味。保守党大概是媒体“无聊”报道的最大受益者:在《太阳报》《每日电讯报》《每日邮报》《泰晤士报》近乎辱骂式的反米利班德言论面前,只有《卫报》编辑部发文支持工党,但考虑到《卫报》文人办报的本质,一点微薄的支持根本不足以形成有效的政治舆论。相比之下,也许反而是米利班德本人的公关团队比较有效:通过吸引年轻粉丝在网上大量传播自拍与YY式的PS(比如把米利班德的脸P到型男的头上),米利班德基本成功地打造了一个“最不可能的邪典偶像”(摘自他本人在辞职演说中的致谢词),算是用新媒体为自己挽回了一点个人形象分。但是很显然,在冷酷而过时的数字面前,这并不是一个“新媒体造成新政治”的正面案例。

 

无论如何,虽然选前甚嚣尘上的“英国政坛多党化”预期短期内彻底破产,但英国政坛确实经历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大灾变。这场大灾变并不是什么新时代的到来,只是一个旧时代轰轰烈烈地翻开自己更加沉重、更加悲剧性的一页。各政党或惊喜、或悲恸,但在(最晚可以追溯到1979年的)旧时代的下一页面前,暂时都没有什么回天之术。在苏格兰民族主义情绪与地方反政治情绪高涨的当下,所谓“不列颠认同”能否延续,又该如何延续???英国政治如何在体制僵化与分配不均的困境中重构互惠性(reciprocity)???在日趋动荡的国际环境下,英国如何自身定位,又如何能将自身定位与国内的实际状况相协调???最根本的问题是,在当前犬牙交错的格局之下,英国政坛到底有没有能力为自己开出一剂既可行又可靠,不但可以短期救急更能够长期见效的药方???这一系列(不无共和主义预设的)问题意义重大,但解决的前景又颇不明朗,值得连打三个问号。

 

当然有一点是确定的:政界和民调公司的雇员们如果还没有丢掉自己的饭碗,至少也是拿不到今年的年终奖了。对于他们而言,无论英国政坛前路如何,他们暂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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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彤

徐一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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