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必须称赞,汤唯在形象上把洋气和土气拿捏得比较有分寸,而且气质与相貌适合与观众直接对视,既足够吸引人又不至于太出戏。但她扮演的萧红,在咖啡馆的那场戏里披头散发的样子似乎丝毫不显落魄,反而像个寻常的当代女文青,没了那种“民国范”。但所谓的“民国范”又是什么呢?虽然没有裹小脚,但在我们当代的想象里,“民国范”要有旗袍马褂三股辫中分头,眼睛偏小,女生的衣服最好是浅蓝上衣配黑色或藏青色裙子,这也算是一种跨越时空、男女咸宜的裹小脚了。怎么民国的女生就不能留黑长直,不能穿得更宽松呢?所以这恐怕是时代的错,不是主创的错。而汤唯的旗袍装扮有些跳脱于旗袍的时代,我觉得反而是对这种“民国范”的小小突破,也许是值得称道的。
不过,这个小小的突破还是被巨大的、扁平的“民国范”所掩盖了。从外景来看,哈尔滨、北京、青岛、上海、武汉、重庆、香港,甚至日本的街景,都没有太大区别,不同地区的特征只在于大教堂、紫禁城、院墙(那种青岛特有的别墅庭院)、白渡桥与电车、长江轮渡、医院的中英文标志牌。这不完全是对空间的表现力不足(实际上这部电影蛮精良的,我不认为存在这样的技术问题),恐怕是因为镜头的信息要集中在萧红身上。所以我们看到,许广平强调萧红文学中的贫困是触目惊心的,胡风强调萧红的文字是来源于生活的,至于生活在哪里,电影中处处可见,却处处浅尝辄止。比如哈尔滨食堂那场戏,其实只要把镜头往后挪一挪,把坐在他们旁边的群演也拍进去,效果都能好不少。哈尔滨、上海、香港的殖民租界作为一种特殊的地域空间,也可以描写得更丰富、更复杂。而用来包大列巴的报纸,上面也完全可以印一下满洲国相关的新闻标题,这样正好可以弥补后面满洲国新闻审查出现时的唐突。对了,这里的满洲国基本没什么满洲国的感觉,只是一个将新闻审查强加在自由知识分子身上的暴力机关而已。满洲国当然是暴力机关,不过不要忘了,张作霖也是不经审判就处决了李大钊的,暴力机关和暴力机关不一样,而这才是民国史的关键。
导演和编剧在刻画民国文学界角色(这里姑且不作“左翼”的限定)的时候,也面临着一些问题。演员打破第四面墙的做法太生硬了,聂绀弩在山西的那一场独白最好拍成运动镜头,保持与聂绀弩的距离不变,而不是让聂绀弩走到镜头前。然而导演好像是生怕观众的眼睛捕捉不到关键的信息,所以把聂绀弩的脸画了一个大红圈加一个下划线,标了五个五角星,呈现到观众鼻子底下。鉴于当时左翼文学界的人一个比一个冷门(连端木蕻良这么别具一格的名字都知之甚少,更何况聂绀弩),导演和编剧强调历史人物的存在感是很重要的,但这不等于强调王千源,观众对王千源的脸还是很熟悉的。恰恰相反,通过强调了王千源,聂绀弩的形象似乎反而被湮没了。
角色的刻画还只是表面上的问题,角色的塑造则面临着近乎壁垒一样的局限。对二萧感情生活的表现有些太强调感受性,以至于后半段两人发生观点争执时,观众以为他们只是一对喜欢找宏大借口的小夫妻。我不认为编剧就是要把二萧写成这样的小夫妻,但在当前的观影环境下,观众确实很有可能借此将角色矮化,这一点值得注意。鲁迅的出现则让人有一点生气,他说着一些不自洽的格言,继续扮演着教科书里那位出现在《少年闰土》《孔乙己》标题下面的正楷小字那样充满了文化权威的父亲符号。联系到片中他对萧红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影响,以及萧红最后的结局,这样略显片面的处理很容易在无意中让观众以为,鲁迅只是照顾了萧红在上海的生活,然后巩固了萧红执拗的性格;而更可怕的是,当“鲁迅”这个充满了文化权威的父亲一出现,观众甚至会囫囵吞枣地认为凡是鲁迅说的都是对的,凡是鲁迅要我们做的我们到死也要做。这恐怕与鲁迅本人的创作意图相反,也与编剧的创作意图相反。但很可惜的是,正因为这一问题的局限,《黄金时代》的鲁迅虽然说话比我们想象中更温和,却并不像《铸剑》的眉间尺,更像《项羽本纪》里的秦始皇。
至于其他比鲁迅名气低得多的文人,被肢解为格言的问题就更严重。除了故事的叙述者之外,这些文人只剩下一具具小男子小女子的躯壳,任凭当代的爆米花观众作出“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矮油就你还圣母 整个一碧池”之类五花八门的“道德判断”。从这个角度来说,《黄金时代》的商业放映中如果引入了弹幕,效果也许不错,片中的文人确实有一种微妙的“贵圈真乱”感,可作为良好的吐槽题材。这个建议绝不是因为《黄金时代》与《小时代》同属一丘之貉:只是在这样一部配乐基本只在赶路时出现、即便呈现出有历史或叙事意义的意象也被温润(乃至隐晦)处理的电影里,如果不给观众找点乐子,观众是坐不住三个小时的。
那么,如何拯救这部电影最根本的弱项?答案也许有一个:笔。让角色拿起笔来,这样的《黄金时代》才能在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挖掘电影内容的观众面前,呈现出一个除了风花雪月之外还有盼头的景象。《黄金时代》里的写作成分,应该像骑马之于《成吉思汗》、恋爱之于《罗密欧与朱丽叶》、挖洞之于《鼹鼠的故事》一样突出而显著,不但要拍出写作在角色生活中相应的比重,更要拍出写作在角色生活中作为“意义来源”的地位。然而,《黄金时代》里的写作却只有寥寥几个剪影,就好像不允许演员在《成吉思汗》里骑马、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恋爱、在《鼹鼠的故事》里挖洞一样。这样的一部电影,虽然在创作与制作过程中诚意满满,却很难引人注目。
当然,还有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历史。把历史拍出来,或许能拯救相对沉闷的个人传记,毕竟那是一段复杂而激烈的历史。然而,如果碰这个钉子,主创可能就不知道自己是在作死还是在盘活了。也许有人说:这部戏就是要懂历史的人来看,才明白,才好。但问题在于,如果一个观众可以做到对片中主要人物的作品和历史脉络了然于心,那么他/她恐怕也无法从这部片中得到多少启迪,也很难觉得这部片子很有吸引力,顶多只是觉得“终于有人把这段故事拍出来了”而已。传记片这种题材,有时候太明白了,反而不是很好。
而历史的问题,也正与我们对《黄金时代》的结论密切相关。也许我们有必要扪心自问: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这段历史从影像记忆里慢慢剥离,以至于当我们重新捡起的时候,即便怀着最大的诚心、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复原出一个具体而形象、唯独缺少了生气的标本?以《黄金时代》的内容与制作素质,这应该是一个扎实的开始。但很遗憾的是,很多人已经把这部电影的出现视为一种草草的结束——正如上文所说的,“终于有人把这段故事拍出来了”。在对萧红那段充满了所谓“逆向性自主选择”(片中台词如此)的“黄金时代”发表完一点出于道义的感慨之后,来自不同背景的观众们的心里,也出于不同的动机,作出了自己未必逆向、但多少有点倔强的选择,继续投入到暌违三个小时的、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当中。
这丝毫谈不上是许鞍华导演和李樯编剧的失败,但无疑是《黄金时代》作为“这样”一部电影的遗憾。